作家陈雪的小说《摩天大楼》有很强的戏剧性,谋杀案牵动着故事中的所有人,并在其中融入家庭伦理、爱欲纠缠、肉体与灵魂、现代性生活中的冷漠与窥伺等内容,让这部作品有了对现实较为犀利的呈现,很适合被改编成紧跟时代的网剧。
被杀的人名叫钟美宝,一个喻示着美好的名字,但和她的生长环境一比较,这个美好的名字便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她的长相是美的,她的身体是美的(“美丽的肉身”),但新生父亲早早逃跑,留下她和一个对男性颇具性诱惑力的母亲。一个接一个的“叔叔”踏进家门,母亲让她只叫“叔叔”,因为更换速度太快,叫名字的话很容易出错。一个小女孩面对如此“精明”的安排,会有什么想法?她会怎么看待这个“精明”的成人世界?
继父的出现是注定的,更是痛苦的。酗酒、赌博、暴虐、蹲监狱,一个典型的恶棍形象。为生活所迫,母亲的“堕落”早已开始。“跑去宾馆接客”,为讨继父欢心做美容,维持根本已不用费心再去维持的美貌。、侵犯降落到钟美宝身上。除了杀死继父(他们确实谋划过),逃跑是她和弟弟唯一的路。
陈雪,1970年生,1995年出版第一本小说《恶女书》,至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8部,短篇小说集4部,随笔集4部。主要作品有《恶女书》《蝴蝶》《桥上的孩子》《陈春天》《附魔者》《恋爱课》《迷宫中的恋人》《摩天大楼》等。部分作品获得台湾文化艺术基金会写作计划补助,并翻译成英文与日文于海外发表。
从乡下逃到台北的一座摩天大楼里,在咖啡店做店长,还留存了一点点“土气”,但已经是众人眼中“水灵灵的美女”,连因意外车祸而陷入生活泥沼的保安都爱上了她。摩天大楼,最显眼的现代性象征物,在其中人们对彼此是冷漠的,如书中对钟美宝生存状态的描述:“她好像认得许多人,也似乎谁都不认识……每张脸看来都变得毫无差别,又如此不同,钟美宝暗自在心中想着,没关系,她喜爱这条单向的街……如果可以,她情愿活在一个单向的世界……”但摩天大楼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声音大了可以听到,何况还有摄像头的辅助。正常沟通失去之后,窥伺似乎具有了某种扭曲的合理性。也是在书中角色对钟美宝的窥伺中,她的欲望与不堪被揭露。
在美丽面孔和躯体之下,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对爱的如饥似渴。对爱的过于强烈的寻求,在与多名男性之间性关系的虐待中,也即在痛苦中披露。为了逃避母亲和继父,她生活在恐惧中,他们要钱时就尽快给钱赶紧打发走,可她也慢慢发现,他们永远无法被打发走:“她(钟美宝)奇怪人生为何越活越逃不开母亲的影子。”和多名男性之间的关系,就像母亲与“叔叔们”噩梦的回声。陈雪说:“我们几乎都逃不开原生家庭的影响,无论贫富,童年时代的任何一个大小事件,父母对于我们的关爱或伤害,都种下了我们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最核心的种子,书中钟美宝就是活生生被家庭绑架与伤害的人,这样的事更容易发生在贫穷或者功能失调的家庭,对钟美宝来说,家人是她的牵绊更是枷锁,她算是最为极端的例子,我想透过钟美宝的身世来凸显家庭对人们的影响。”
在书的中段,钟美宝意外死亡,书中人物一一自述。保安、大学生、钟美宝弟弟、男友、情人、继父……他们或强烈否认,或自认有罪,却没有得出法律上的明确结论。这些自述的目的也不是揭开谋杀案的谜底,还钟美宝一个清白,而是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人一次对生存困境、“恶”之欲念与救赎之可能性的自白。
《摩天大楼》,作者:陈雪,版本:理想国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
新京报:无论在现实还是小说里,“摩天大楼”这一庞然大物似乎都容易被视为一种隐喻,喻示着现代社会、现代人的某些生活特性。你选取这一核心意象,是出于哪些原因?
陈雪:我自己对于摩天大楼的最初构想,是来自于“巴别塔”的概念,人们纷纷建造巨大高楼,想要接近天际,然而却因此失去了可以沟通的共同语言。小说里的摩天大楼不只是高楼,还是个巨兽,它包罗着各色各样的人们,仿佛世界的缩影,同时也吞没了这些想要登天的人。
新京报:小说“序曲”中写了两座摩天大楼的命运,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庞特塔”和委内瑞拉的“戴维塔”,两者原本分别是白人高级住宅和经济起飞的标志,短短时间内却沦为贫民窟,成为现代城市衰落的象征。这则序曲像是整个故事结束之后、矗立于台北的那座摩天大楼之命运的预演,同时也为整个故事铺垫了衰败的基调。你如何看待这则序曲的用意?
陈雪:这两则起飞又坠落的摩天大楼案例是取材真实世界,当时我正在做摩天楼的田野(调查),找到非常多相关资料照片,其中庞特塔与戴维塔的故事特别吸引我,它们所象征的不只是现代城市的衰落,更写出了在废墟里生存的人那种顽强的生命力,我看到那些在破窗破瓦里生活着的人们,感觉到特别有生命力,而一座本来已经堆满垃圾的大楼,却又成为穷人的避风港,有能力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徒步爬上高楼,在无水无电的状态下生存,他们用废弃物品妆点的家反而显得生机盎然。
我其实无意直接寓言故事里的摩天大楼将来的命运,只是想把视角拉开,让读者一开始就随着小说语言展开一种多维度的视角,在这之中,有人会见到繁华,有人会看到衰落,有人看到生的灿烂,有人会读出死的气味。
新京报:书中主角之一、咖啡店店长钟美宝的经历,容易引起关于原生家庭的讨论。消失的生父,靠“跑去宾馆卖身”维生、不停更换男友的母亲,酗酒、赌博、暴虐、侵犯她的继父,精神状况不稳定的弟弟,这种成长环境,似乎成为钟美宝成年之后陷于恐慌和各种爱欲纠缠的起因,或者说她与多人纠缠的生活方式成为她童年生活环境的某种回声,就像小说中说的:“她(钟美宝)奇怪人生为何越活越逃不开母亲的影子。”此外还有李茉莉小时候父亲的出走与她丈夫不回家的对比。你如何看待家庭因素对钟美宝人生的影响?原生家庭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吗,还是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去摆脱?如何面对类似的原生家庭,避免更多伤害?
陈雪:我们几乎都逃不开原生家庭的影响,无论贫富,童年时代的任何一个大小事件,父母对于我们的关爱或伤害,都种下了我们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最核心的种子,书中钟美宝就是活生生被家庭绑架与伤害的人,这样的事更容易发生在贫穷或者功能失调的家庭,对钟美宝来说,家人是她的牵绊更是枷锁,她算是最为极端的例子,我想透过钟美宝的身世来凸显家庭对人们的影响。但人终究会长大,如何摆脱或者超越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需要透过各种努力。
新京报:推理小说的元素似乎正被作家们越来越多地使用。你为什么在小说中使用推理小说的一些元素?推理小说的哪些特质满足了这部小说的叙事需求?
陈雪:其实这本推理的元素很少,有的只是一桩谋杀案。我当时的设想是希望在这座大楼里找出一个事件,让不相干的人都可以产生关连,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想出来的事件是死亡。我希望借由一个人的非自然死亡牵动所有相关或不相关的人,也是我书里写过的,“每个人的死亡都与我息息相关”。若一定要说推理小说的元素,顶多就是借由寻找一桩死亡事件,与之相关的人有机会回想或说明他们对当事人的看法,但我更想表达的是,这个人的死亡改变了其他人的什么。
新京报:小说导读中说,这部作品代表着你从“围绕家族丑闻和个人情史打转”到“深刻思考恶的谱系的社会性”的转变。产生这一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写作视野的转变,是否表示你的某些写作习惯或观念正在发生变化?
陈雪:我觉得每个认真面对自己写作生命的作家都会有他自然的历程与变化,我也只是自然地在发生这些改变。
新京报: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网剧正在上映,你有参与改编吗?不同的作家对改编自己作品的态度有很大不同,有的作者拒绝参与,有的作者,比如纳博科夫,会非常在意细节。你怎么看这件事?对于这部剧你大致有什么样的看法?
陈雪:这部网剧我没有参与改编,但开拍前制片人有跟我沟通过结局会更动的事,我跟她说:“你们放手去做,我没有意见。”
我对于影视改编的想法比较开放,对我来说那只是从我的小说延伸出去的再次创作,是属于导演与制作团队的作品,我只是授权,并不想过多参与。不过当初售出版权时已经知道是陈正道导演来操刀,所以满放心的。后来我看到了成品,剧情改动很大,但我本来就知道会改动,因为原著里连警探的角色都没有(初稿时我有写警察办案的部分,但完稿时都拿掉了),结局也是开放的,小说里我更注重人物的雕塑,剧情没有太多着墨。我觉得在这些人物的基础上,网剧作了很好的发挥,那些剧情是我自己也没想过的,感觉很有意思,我完全是带着普通观众的心理去看剧的,过程很享受,也给了我满多启发。
影视与文学有相通之处,但戏剧与纯文学小说还是差异很大的,像我会把警员办案的过程完全省略,这样的做法在影视作品里是很难达成的,我去成都片场探班时,导演吴中天老师对我说,“老师你的结局写得很好,可惜我们无法表现出那样的结局。”他指的是书里倒数第二章,就是我书写大楼里的许多人物在经历钟美宝死亡之后受到的影响,一个人死去了,时间就这样流过了一年,每个人或多或少生命都受到改变,但那样的改变却又好像若无其事,平平淡淡的。小说就是可以这样好像随兴地放入十来个与剧情不相干的人,但真能理解的读者就会知道,那更接近于人生。
但我还是满喜欢网剧的结局,温暖动人,我想那样更接近一般大众可以理解的救赎。